编者按

“北大社会学”公众号自2022年1月1日发刊以来，到今天历时一年。一年来，“北大社会学”为庆祝威斯尼斯人娱乐app社会学系重建40周年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建系100周年，共刊发文章150篇，其中既有前辈“先声”，又有后辈“新语”，还有同仁之“砥行”、“学缘”，系友之“家书”，展现了燕大的老传统和北大的新征程。

一年来，公众号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它的阅读量995508和关注数13290，显示了学界和社会各界对北大社会学的关心和支持，我们对此表示衷心的感谢！在新的一年里，“北大社会学”将首发由威斯尼斯人娱乐app社会学系主办的学术杂志《北大社会学刊》的文章以及和北大社会学相关的其他研究作品，我们恳请读者继续关注和支持。

 

岁末年初，是回顾往昔、展望来年的时候，也最宜聆听前辈祖先的教导。我们特别选出费孝通先生在1999年春节前对威斯尼斯人娱乐app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的讲话，与大家共勉。费先生当时年近90，思路仍极为活跃。他指出社会学研究要把握事物的“内里”或“背后”，就要发挥人类所特有的“通灵”。其拳拳之心，谆谆之意，鼓励晚辈后学不断拓展社会学研究的传统界限。

在将要告别2022年的时候，我们衷心地祝愿学界的同仁，所有关心北大社会学的朋友们在新的一年平安、幸福。

 

参与超越  神游冥想

费孝通

 

再过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按照中国的老传统，全家人在一起吃顿年夜饭，过了春节，人就长了一岁。这样算来，过了节，我就90岁了。老实说，我心里有点“害怕”。毕竟年纪大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是想做的事情还不少，怕来不及啊。

 

20世纪90年代的费孝通先生。

 

记得70年代的时候，我曾经讲过我还剩“10块钱”的话，意思是说我希望还能再工作10年。现在一算已经过了20年，而且从我身体状况来看，头脑还清楚，估计再干5年不大成问题。从1957年到1980年，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我没有机会做什么工作，白白损失了23年的时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恢复了工作。上帝还算公平，到今天，归还了我20年。这20年里我做了些事情，其中一件就是重建社会学。

 

我是从研究农民问题起步的，提出了工业下乡的问题；之后，又研究乡镇企业和与之相关的小城镇建设；现在则是在“穿糖葫芦”，就是沿京九铁路线上的一系列中等城市，了解它们对周边农村的辐射作用；近一年来，又想研究研究大城市的一些问题。在这些研究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产生了许多想法，甚至想到太空里去取物资的问题。

去年底我在广州碰到了林兰英，我们是老朋友，但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她早年在美国念书，是研究半导体的，搞的是通讯材料。她回国的时候从美国带回一些半导体材料，那时中国还没有半导体。后来她搞了些什么研究工作我就不知道了。这次见面闲谈的时候，我说起在21世纪里，人类大概可以实现到太空里去取回有用物资的可能。她接着我的话头很肯定地说，这个事情不用50年，大约20年就可以做到了。我同林兰英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已经利用人造卫星在太空里成功地制作了一种叫单晶硅的物质。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太空里完成这样的试验，证实了人类是能够做到从太空里拿回物资的。回北京以后，我看到了介绍林兰英的有关文章，才知道她在研究工作里已经取得了这么重大的成绩。那次谈话，我们是在互相并不了解对方研究工作的情况下进行的，我们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进行了对话。我觉得那次对话太妙了。

 

林兰英（1918-2003），福建莆田人，中国科学院院士、半导体材料科学家。图为1983年9月30日林兰英院士（左二）与同事在实验室。图片来源：中国工程院院士馆。

 

我怎么会想到有关太空的问题呢？这是因为最近为了写一篇关于“知识经济”的文章，看了不少参考书，其中有一本是我的一位印度朋友哈克萨（Haksar）在五六年前写的。书中谈了他对世界发展的一些看法，文章中有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哥白尼揭示了地球围绕太阳旋转这个事实，使人类对自己在空间的定位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从而引起人类思想上很大的改变，引发了欧洲的文艺复兴。他接着说，现在人类做到了可以在太空里行走，已经跳出了以太阳为中心的学说了，这就使人类认识的空间更加扩大了。他预言这又将引起一场大变化，但是这个变化是个什么样子，他看不出来。

我觉得哈克萨的话很有意思。就是说，你们这辈年轻人，今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做不少事情，肯定会遇到很多大问题。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看到问题，看到其中的变化，脑筋要跟得上。比如刚才讲的关于人类在太空中的定位问题，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大变化。对于这个变化哈克萨看到了，林兰英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而且林兰英比我还进一步，更具体化了，我还比较抽象，但是道理还是讲了出来。人们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会使人的观念有一个大的改变。想想看，在这里人口区限没有了，地球空间限度也没有了。这真是一个大问题，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些变化肯定会影响到人同人之间的关系。

我讲这段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们这辈人，脑筋一定要灵活些，要能跟上这个时代的变化，这是一个变化很大、很快的时代。什么是脑筋灵活？什么是能跟得上时代的变化？以我自己的体会来说就是思想要“搭”得起来，思想要立体化，不能局限在一个平面上想问题，现在我们的脑子里要有四维、五维空间。一个思想“飞”不起来的人，他思考问题的关系都是平面的，立不起来。

讲个具体的例子。改革开放初期我去香港访问，看到香港这个地方很小，工厂也很小，挤在一座楼里，我叫它们做“蜂窝工厂”。这些小工厂前面开门脸做生意，后面是厂房生产产品，搞的是“前店后厂”。看到这些蜂窝工厂，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希望能像孙悟空那样吹一口气，把这些工厂吹到大陆去……当时的那种心情我都写出来了。后来，内地发展起了许多“前店”在香港、“后厂”在大陆的乡镇企业。最近我在与一些企业家交谈中，对这种前店后厂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金华的一位制造成套家用工具的老板告诉我，他的成套家用工具在美国能卖200美元一件，但是美国的经销商每件只给他40美元，其中的160美元都给美国老板拿走了。这就是在美国开店，在中国办厂的结果。金华的这位老板说得好，很多外国人来中国专门调查哪家工厂办得好，他就与哪家工厂合作，产品由他拿到外国去卖。这样他不用管理工厂，不需要投资，最后却拿走了大头。我问金华的这位老板，你为什么不要多一点呢？他说他没办法同美国的消费者直接拉上关系，得不到有关成套家用工具销售的信息。换句话说就是美国老板垄断了市场，垄断了信息，所以美国老板能拿走160美元。当然，现在科技又发展了，出现了电脑网络，信息的沟通更直接、更快捷了。情况发生了变化，不知道金华的这位老板，能不能利用这一现代技术，从那160美元里多拿回一些。

我讲这个故事是想提醒你们，我们观察事物，一定要看到事物的“内里”或是“背后”，不能只看到表面的东西，把它记录下来就满足了。像那位金华老板同美国老板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谁多赚一点和少赚一点钱的问题，这里还反映出世界经济的复杂性等等问题。总之深入地观察是很有意思的。

那么，你要怎样才能抓住问题呢？你要怎样去动脑子呢？我用“神游冥想”四个字来表达。这是我读陈寅恪和冯友兰的书时体会到的。什么是神游冥想？神游冥想就是不同于一般的思考。以我的经验来说，想问题的时候要“东搭西搭”，搭出一个立体的思维，冲破大多数人的思路。如果冲不破一般的思想规律，那就像在平面上趴着的人，他看不到一个立体的空间。思想要从平面到立体，像鸟一样飞起来。现在三维的立体概念都不够用了，要求要有四维、五维空间的概念。我的这些体验似乎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因为人们应用的词语都是“旧”的，用语言来表达受到很大的限制，好像应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老话。

人类是通过五官来感受外界的刺激，接触外部世界，然后由大脑判断，才能作出反应。神游冥想应该是超出了五官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早年大学毕业时写的一篇文章里，讲过派克同吉丁斯两人的区别。吉丁斯认为人的行为是靠条件反射决定的；派克则认为不仅仅靠条件反射，人不同于一只老鼠，人还有一个发达的大脑。因此人有感情，有爱、有恨、有忧、有愁，有希望、有理想。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只注意他的行为（behavior）,而不看他的行为背后的态度（attitude）。派克不主张光看到人的行为，光注意条件反射是不够的。在行为的背后还有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文化养成的意识。

人类创造了文化，创造了社会（social），social里人同人的接触还是一个“平面”上的，条件反射式的。还有一个东西就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个“灵犀”是什么东西呢？现在我讲话，是想影响你们，你们除了用眼、耳、鼻这样的感官来感觉这个影响之外，还要用超过感觉的东西来接受这个影响，那是抽象的、象征性（symbolic）的东西。问题是这些背后的东西为什么能够symbolic，不抓住这个东西，你就提不高。现在你也许还抓不住它，还不能够体会这个抽象的东西。中国的禅宗里讲悟性，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悟性了。

人类跟动物的区别不仅仅在感觉上，人和动物都有感觉，甚至动物的感觉比人类更灵敏。可是动物缺一个东西，缺一个大脑的思维，中国人叫做“灵”，也叫做“慧”，是智慧的慧。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凭着一些感觉在生活，我们还要靠symbolic，社会生活是一种symbolic interaction。Symbolic interaction不单单是一种感觉性的东西，我们要学会到这个里面去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前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往往用文学的形式来表达这种感觉——用诗的感觉来表达。

今天我讲这些话，是想要启发你们、带领你们进入这个精神世界里去，使你们能看到这一层，应用到这一层的东西。你们的生活里面要是有了这一层的东西，就提高了一步。但是要达到这一步，需要多读书，看看陈寅恪，看看冯友兰，体会一下冯友兰讲的“境界”那样的精神世界。

 

费孝通与友人合影（左二）为冯友兰。图片来源：《老来依然一書生》（群言出版社，2004年）第18页。

 

社会学是研究人的，其实人是个最难研究的对象，因为他有“灵”、有“慧”。说到灵，一般人都觉得它虚无缥缈，不可琢磨，是个抽象的东西，然而我却有过一次对“灵”的很具体的感受。那是一次所谓的小中风。前年，我去嘉兴访问，在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只粽子，突然觉得夹筷子的手不听使唤了，脑子里想着要去夹粽子，但是手臂却抬不起来；接着又想告诉坐在身旁的女儿，我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口张不开。幸好我的不正常的表现很快被女儿发现，被及时送进医院。这次小中风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似乎懂得了什么叫做“灵”。我们平时的一举一动，思想同肉体总是分不开的，大脑可以指挥自己的行动。可是，在中风的那一刻，不是那样了，我要说话，但话说不出来；我要去拿筷子，手臂却不听指挥，抬不起来。那一刻，我的脑子是很清醒的，想要干这干那，但是身体的各部分都不听大脑的指挥了，好像“我”突然跳出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站在了一边，不能再指挥我了。这大概就是灵与肉分离的感觉吧。

我因为一次小中风得到了灵与肉分离的感觉，有了经验。一个人的确需要通过自己的经验去理解一些事情，这些经验是很宝贵的，千万不要抛弃掉，要抓住自己的经验，进一步深入体会，是能够悟出很多道理的。当然一个人的经历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还要学习别人的经验，与别人对话、交流。比如你曾经在内蒙古插过队，骑在马上赶过羊，你一定会有很多亲身的感受。有了这一段生活，你对放牧生活怎么过渡到农耕生活的这一变迁，就会有深刻的理解。关键在于你能不能使你的感受和你所观察到的事物联系起来，并且贯穿到你所要表达的文章中。这就需要经历一番刻苦学习，不断磨炼、提高的过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生活，一套切身的感受，这段生活就是你要取材的源泉，发掘这个源泉，单靠一般的感觉和行为是不够的，还要凭借一套属于人类特有的“通灵”。为什么有的读者不容易看懂你的文章，那是因为你没有同他相通。要人家懂，就要象征化（symbolize）、要“示”。不仅要讲明白，还要有个表示，人同人是要互示的。什么叫通呢？那就是你同读者之间发生一种互示中的共识关系，这种关系抓住了，你的文章就行了。

我要求你们在现有的水平上升高一层，不能长期陷在原有的东西里，要超越一点。希望你们在听了我的讲话以后能够悟到一点什么。前面讲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一些道理，你们能不能听懂？听懂了能不能应用？那就看你们自己了。你们心里都有好东西，但是还没有发挥出来。怎么样才能帮你们发挥出来呢？我想可以用交谈的办法。人在社会里，要有一个“语境”（discourse），需要与别人交流，不能只靠自己，在人同人的接触里才能生出来新东西。正如派克所讲，城市里的人因为同别人接触的机会多，所以比较能够认识更深一层的东西；一个农村里的人就不大可能有这种能力。按照老办法办事，人云亦云，跟在人家后面走，一辈子也不会有创新。

你们已看到我同李亦园和方李莉的两篇对话，你们是不是也可以跟我来个对话？今天我已经尽力把我自己悟出来的一些道理讲出来了，还需要你们自己去体会。希望你们不要停留在我的讲话上面，要进一步去“神游冥想”，去实践。我期望不久能看到你们通过同我的接触后，做出的有分量的成绩。

1999年2月7日

 

 

 

文字编辑：宋丹丹

推送编辑：谷诗洁、毛美琦

本文是作者与威斯尼斯人娱乐app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研究人员的谈话，选自《费孝通全集》第16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为方便阅读与排版，注释从略。